每每打开大学毕业的合影照，目光总是要长久的注视着前排就坐的一个人。他衣着朴素，赤足穿一双布鞋，平头，相貌平平，四十多岁年纪，一双眼睛平视着右前方，面部露出几丝笑意。是坦然、达观，还是嘲讽，或许兼而有之，不得而知。笑看人生，宠辱不惊，这大概就是他的价值观和处世观了。

他就是小明先生了。

记得刚读大三的时候，古典文学课程已到了唐宋部分。大概是自个钟情于唐诗宋词的缘故吧，于是便四下里打听任课的老师。高年级的一位学友说，如果没有变数的话，应该是张小明了。随之，还向我讲述了有关这位中文系副主任的传奇式经历。

有一次，先生奉命到合阳某地去，给在那儿实习的一批学生送生活费。搭乘的班车行至澄县一偏僻路段，上来了一帮亡命之徒，个个膀大腰圆，杀气腾腾。当时车上只有司机、售票员、他和三五个乘客，眼见得在劫难逃。拼吧，是无异于以卵击石。于是，他将那只装有七千多块钱的破旧的黑提包塞入了前排的座位下面，坦然的接受了“搜查”。一个强人搜遍他的全身，也只搜出了十多块钱，再看看他衣衫不整，形容邋遢，骂了声“穷光蛋，没油水。”便扬长而去，一场祸事得以幸免。那可是六十多号人的饭钱呢。

接下来就是上他的课了。见到第一面，我是丝毫把他和副主任的形象联系不到一起，太朴素了，简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。个头不高，四十开外，额头上却已是沟壑纵横了，那无疑是岁月沧桑的印记。深邃的目光里透出几分睿智和参透一切的笑意，一口纯正的秦腔口音。点名的时候，还要对每个人的名字做一番品评。“王杰，好名字，生当做人杰么。”“李金水，五行之中就占了两个。”……原本平常的名字，经他一番点染，顿觉新奇，寓意深奥，风光无限了呢。而后正式开讲，“《全唐诗》五万多首，诗人两千多位，他们一如天空中璀璨的群星，李白杜甫就是两轮昭彰天宇的日月……”这段开场白，一下子把台下的学生吸引住了。

后来接触的多了，对先生也渐渐的熟悉了。他总是那样的行色匆匆，也很少见到他衣冠齐整的样子，衬衫和裤子总是皱巴巴的，只要不是特冷，葡京国际平台的时候都是一双布鞋，光着脚板。这让我或多或少的想到了鲁迅笔下的藤野先生。

先生上课从不拿讲义，就连教科书也很少去翻。他讲初唐四杰，讲李杜白，讲王孟高岑，讲苏辛柳李，甚至是一位不起眼诗人，他也能深入浅出，细致入微，使你不自觉地同诗人一起走进了那个闪光的时代。时不时的穿插一段野史，一个故事，一则幽默，妙趣横生，让你忍俊不禁，欲罢不能。尤其是谈及陕籍诗人，他更是眉飞色舞，情不自已，“杨炯是咱华阴娃……”“杜牧是咱西安娃……”“白居易是咱渭南老乡……”不一而足，似乎和他们亲的了不得似的。

先生讲杜甫，从“会当凌绝顶，一览众山小”的少年书生，到“穷年忧黎元，叹息肠内热”的忧思中岁，再而“万里悲秋常作客，百年多病独登台”的凄凉晚境，一路行来，莫不使人扼腕长叹，潸然泪下。看得出，对于诗圣老杜，先生是情有独钟的。这大概与他个人的气质和阅历有关吧。

先生说过，学古典文学，别无他法，只一个字，背，多多益善。不求甚解也行，终归会让你受用一生的。于是乎便有了一项举措，像小学生那样，一篇接着一篇的默写，就连《蜀道难》《春江花月夜》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《长恨歌》这样的长篇也不例外。刚开始，大家还不以为然，他让人把默写的试卷全部张贴于教室前面的墙壁上，三日之内不准撕下。此后，碍于个人的颜面，没有人再敢怠慢。一学期下来，大家竟也是收获满满的。

先生上课的时候，有一个习惯，总是把手插进兜里，在讲台或者走道来回的走动，偶尔回过头去，在黑板上写下几个术语或者名字，仿佛一大部唐宋文学就镌刻在他的头脑之中。这种严谨治学的态度和独特的教学方法，我们称之为“张氏教学法”。有一次课间休息，他信步转到我的座位旁边，看见我的一首诗稿《走在回乡路》，很仔细的读了读，说不错，好好坚持。正是这句话，给了我莫大的鼓舞，至今还不时的想起。

有一回，我和一位同窗去拜访先生。老式公寓楼，两居室，简陋至极。妻子下岗，俩孩子上学，境况明显的困顿。没有独立的书房，角角落落里堆叠的都是书，十足的蜗居。先生没有架子，和蔼可近，师生相谈甚欢。我说以先生的博学睿智、底蕴丰厚，应该到了发奋著述的火候。他微露愧色，忙啊，教学业务，行政事务，还有家中琐琐碎碎，还真有点自顾不暇呢。

……

毕业之后，我再没见过先生。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，而今我已超过了先生当年的年龄，虽然再未谋面，可他的学识，他的个性，他的人格都值得我一生的敬重。

人的一生，无论短暂还是漫长，或许你是阅人无数，风光无限，可能够对你产生深远影响的不外乎几个。愿先生能有一个幸福安逸的晚年。

（作者：张剑龙，1989年9月入学，汉语言文学专业，现任教于临渭区阳郭初级中学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