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张晓明老师很投缘。在一起的时间不是很多，但心总是贴在一起。说是师生关系，实际上情同手足。

他毕业于陕西师大中文系，到师专教唐宋文学，按他的才能是不该到乡下的大学任教的，可家在农村，“一头沉”，也是不得已的事情。我经常说他是农民教师，不是说他当过民办教师，而是说他长相、处事与课堂上的风度、才华全然不一样。时常穿件旧了的黄的良袄，灰蓝色裤，布鞋上总有他村上的泥土。尤其是那黑黑又灰灰的、没有阳光的脸盘，还有那从来不梳也不用梳的短发，是典型的还没有翻身的农民的表情。难以想象，他是怎么把土地、学生和唐宋文学捏合成人生的。

我们入学后头一年的夏天，太阳当然是很火的，他从老家收麦回来，穿件浸透汗渍的白背心，戴了个半新不旧的草帽子，急赶着回校上课。到校门口被门卫拦住，问他找谁？他笑了，说不找谁。门卫说，这是学校，不能随便进。他不恼不急笑着说，我就是这学校的教书的。门卫惊异地看来看去，说不像是。他说，马上要上课了，我是中文的。这时恰有学生碰到，对门卫说这真的是老师。门卫也是好学习的人，尾随着去听大课，发现张老师捏了两根粉笔走上讲台，什么也没拿就开讲了。中间休息时，门卫走到张晓明老师跟前不好意思地说，张老师，对不起。他笑着说，没什么，那是你的职责。你看门，我教课，都是工作。以后有啥不懂的，你可以来找我。

到了大二，张晓明老师做了我们中文八一·一班的辅导员。在讲台上对大家说，中文八一·一班人才济济，思想活跃，很有个性，这是好事情。让我当辅导员很高兴，我不会过多地管束你们，只要做事不出格就行，大家尽可以充分地彰显个性。要说我也当过班主任，在农村教学，腰上经常吊个小刀子，弄什么哩？你们认真想小时候的事，也许就知道了，割学生裤带用的！小娃把裤带往往绑成死疙瘩，经常解不开就尿裤子，说得大家哄堂大笑。现在不割你们的裤带了，但要割你们不规的行为和意识，让大家安全地成长。

他当班辅导员后把我叫到他房间，说这个班很有朝气，让我当团支部书记，一定要把握好同学的情绪，鼓励活跃，力避胡闹，不能给学校惹事。咱班稳了，全校就稳了。我全力支持你们班干部的工作。我的印章就放你那儿，大事打个招呼，一般的就别汇报了，我相信你能管好这些事的。

张晓明老师讲唐宋文学出了名，外班学生逃课去听他的课，这在学校恐怕绝无仅有。但张老师没有给我们班代课，按分工他代的二班。二班同学说起他讲课，到现在都夸奖和自豪，说张晓明老师是奇才，把唐宋文学讲活了。可惜的是到现在我都没有听过他一堂课，如何是好，只能在别人的赞扬中慨叹我损失大了。有次我对他说，你抽时间给我来讲一堂，他笑着说，现在讲对你用处不大，当秘书写公文，用古诗词领导不大感兴趣。

他当了一年多班辅导，和同学们情同兄弟姐妹。他经常到学生宿舍谝闲传，我们给他发烟，他也给我们发烟，其实都是用烂烟换他的好烟。他也知道，走时把烟盒往床上一扔。到大三，班辅导员换成了杜文玉老师，是教唐宋历史的，现在是陕师大的博导，学问挺大，在全国的唐史专家中也名声很响。他晚上叫我说班上的事，要我当班长，我谦虚地说，我还是当团支书吧。杜文玉老师说，张晓明对系主任史民周老师说，中文八一·一班我有办法能管好，与同学相处的好。我说让我当，最好让我组阁班子，杜文玉老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，好像领导就是这样定的。

快毕业到赤水中学实习完了，是个礼拜天。与学生告别，哭哭啼啼，学生们一直把我们几个人送到渭河渡口。我们和学生的情感表达是眼泪，而我们和老师的情感则化为具体的行为。我们几个同学过渭河步行到龙背乡张老师家帮忙，他家正盖房，印象中是一层纳门房，门朝北。有的和泥，有的搬砖，有的绞水，有的担，干了好几天。晚上没事干，张老师领我们在月光下的村巷转，讲白居易和老太太吟诗，也谈李白的月夜风流。走到村头一高门楼前，张老师说那是他村的大户人家，家有拖拉机，钱多得太太，乡兴很好，方圆十里名气可大啦，见我这个穷教师还蛮热情，前几天还免费给我拉了一天砖。段宏伟一听大户人家，嗓子发痒，唱起了凤阳花鼓：“大户人家卖骡马，小户人家卖儿郎，我家没有儿郎卖，背起花鼓走四方，咚咚咚咚锵……”我们在回学校的路上又打又闹，又唱又跳，很高兴为老师帮了忙，回报了他一些教书育人的恩情。

毕业后我俩还常来往，大多是我去学校看他，约他出来吃饭，他又不肯，老说忙。那几年他也不容易，两个孩子要考大学，除教课，他把时间都放在了孩子身上。两个孩子都有出息，大的头年没考好，本来再补一年是可以上名牌大学的，但他不敢，家庭很困难，走一个算一个。另一个在瑞泉是尖子生，考好了，他认为没考好，报志愿时对儿子说，把估的分砍50分再选学校，选了西安交通大学。分数出来，眼瞪大了，超了北大、清华的录分线。瑞泉的老师骂他，什么知名教授，都不如个种地的，我听了骂声笑了。我理解，我亲爱的张老师一生就犯了这么一个无法改正的错误，伤害了儿子。

前些天，中文一级两个班三十年聚会，见到从深圳赶来的张喜平老师。他说，咋不见张晓明？我说通知了，说有事来不了。他说，有多大的事？他给打电话，他还是推托不来。同学们都想念他，也埋怨他咋就不来呢。

张老师，没有您，就没有中文八一·一班的个性。没有您，也没有我们今天的状态。您怎么了？您不想见我们，可我们都想见您。

张老师，您在忙啥哩？您还好吗？

(作者：刘振强，1981年9月入学，汉语言文学专业，曾任职渭南市水务局局长。此篇文章写于2014年）